1、
景青玉裹着一身白袍，缓缓的迈着步子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院中的草木已是新绿。一整片春－色倒映在池水中，微微荡漾着。他盯着脚下的水波，闪了一会儿神。
片刻后，视线忽然蹿出了个小人影。来人抬起胖嘟嘟的双手一把抱住了他，奶声奶气叫着：“爹，陪赢儿去玩……”
景青玉一低头，便看见一个小脑袋在腰间晃来晃来，他抬手抚摸着他一头黑发，展露笑颜：“赢儿想去哪儿玩？”
小人儿一个劲的拽着他：“到海岸去玩，外祖父和赵婆婆也在,还有苏婺叔叔。”
“哦？这么热闹？”景青玉任他牵着走了两步，可话方说完，就感到浑身无力，不得不停下来歇息。
小人儿只是仰着脑袋笑嘻嘻道：“织羽叔叔在海岸猎到了好多鱼，大家都去瞧了。爹，赢儿也想让你去看……”然而未落音，就被匆匆走来的人打断：“赢儿！海岸风大，你父亲不可以去。娘说过多少次了，你都听到哪儿去了？”
“绿庭……”
景青玉对夫人严厉的语气微有不满，“赢儿只是想让我也去看看，不必如此训斥他。”
“大夫说过，你要好好休息……”绿庭看着清瘦的脸庞，有些哽咽，“你就不能听大夫的话？非要让我担心。”
景青玉牵着景赢朝她走过去，笑了笑：“日日呆在屋子里，我也闷得慌，我就出来走一走。再说我随身带着扶月，无妨……”
听到扶月两字，绿庭脸色一白，然而却没有再说话。
她的眼角有些细纹，此时不禁拧在了一起，使得她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岁。
“娘亲，不哭……”景赢踮起脚努力的举着手想把她涌至眼角的泪擦去，奈何个子太小，怎么也伸不到。
景青玉一笑，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他：“赢儿快为娘亲擦擦……”
景赢听话的伸出手。
绿庭只觉得脸上一热，一只小手便在脸上来回抚摸着。
她破涕为笑，从他手中接过来孩子：“织羽一大早就带着父亲到海岸去了，说要大显身手，好好猎一次鱼，要给赢儿准备一顿鱼宴……对了，还说要亲自下厨……”
“织羽他……他要下厨？”景青玉也十分意外，“他做的东西，能吃吗？”
“你且放心，寒倚自会帮着他。”
景青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，绿庭知道他在想什么：“织羽对寒倚的情意，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，我也已经告诉赵姨多次，别再撮合他们，织羽的心，恐怕已经落在陈璇那儿收不回来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淡淡说了一句，神色随着一变，而后便转过身默默的走回房中。
“娘亲，爹不开心，每次娘亲一提起那个人，爹就愁眉苦脸。”景赢年幼，也能感觉到父亲的哀伤，但在这个不知世事的年纪，他终归不能完全明白父亲心里拔之不去的痛，转而撇了撇嘴，从母亲怀中挣脱，扭头跑开了。
、
夜里，很冷。
这一年，火莺岛的春天来得迟缓。寒气也散的慢。
在府邸灯火歇尽后，景赢趁着绿庭睡熟，悄悄裹了件衣袍钻到父亲的书房里。
“爹，爹……”他尽量把声音压低，摇醒了困倒在书案上的人。
景青玉睁开眼睛，便瞧见景赢那张嫩白的小脸，旋即清醒了几分：“怎么还不睡？”
“爹，赢儿发现了一样东西……”景赢从怀中掏出一副画像，铺展在父亲眼前，一双眼睛溜溜转着，“这个姐姐真漂亮。”他嘻嘻笑了一会，接着道，“织羽叔叔趁着太阳暖和带上画像去海边喝酒，结果他不胜酒力，我偷偷把画像拿回来了……爹，那画像上的人是谁？为何织羽叔叔有她的画像，爹的书房中也有呢……”
景青玉蓦然一愣，看着画像中人，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。
她的傲气，他不敢再面对，也不敢忘怀。
“她是爹的救命恩人。”景青玉把景赢手里的画卷拿过来，卷好放入一旁的画缸里，末了对着虚空长长叹息一声，“她也是很多人的救命恩人……”
景赢好奇的盯着父亲，然而半晌过去，父亲仍然静静立着，仿佛遗忘了所有人，出神的看着画缸。
、
趁着天气暖了些。
绿庭终于答应随景青玉去海岸走一走。
“来到火莺岛这么多年，我却只离开府中几次。”他踩着案上的软沙，耳听浪花袭来的哗啦声，淡淡一笑，“不知景州城的观海节，是否依旧热闹……不知景城王府，现在变成了什么样……”
“青玉，你后悔吗？”
绿庭抚了抚耳后的发鬓，突然问道。
他问：“后悔什么？”
“景城王府是因为复国军才走到这一步的，你恨过我吗？”
“自然不恨。”景青玉拧了拧眉，“你怎会这样想？现在的日子，比景城王府的日子好太多了，我有你，有赢儿……”
“可你失去了敌国财富，失去了王位，当初，你不正是因为那些才出卖靖国的吗？现在要你真的放下，你放得下吗？”
他一怔，良久才答道：“这世上，怎会事事都如人所愿？绿庭，别多想了。”
她冷冷一笑：“但我无法将过去都放下，父王也不能……”
只见她转身面向火莺岛的西面，目光深邃的凝望着无际深海：“复国之路不会停止。我想回到江淮，回到景州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青玉，你难道不想回去吗？”
半晌过去，他才听到自己回答：“自然……想……”
然而话音一落，却霍然倒下。
清醒的最后一刻里，他看见绿庭苍白着脸，朝他扑了过来，但在那双手伸到眼前时，他便已失去了意识。
4、
他常常梦见战火狼烟，梦见从王宫里狼狈逃出的罗衣女子。
从挥军杀入靖国的那一日后，他几乎没有睡过好觉。但他谁也不怨，他知道，这是报应、是他选择的路，无人可怨。
但当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与她相守时，宿命却给了他眷顾。
——明明生怨，他们却终究躲不开相伴的一生。
然而，在这一场眷顾之前，宿命也早已给了他沉痛一击。
只是，明知这么走下去会踏入万丈深渊，他也未曾想要回头。（未完待续）